3月11日,喜马拉雅美术馆分支机构证大当代艺术空间的一间办公室内,摄影师刚刚举起相机。
突然,坐在沙发上的老人举起手,示意先不要拍。他站起身来,把三人沙发上的一个坐垫挪动了一下。这时,在场的所有人目光转向了坐垫:原来,沙发外缘有不到一厘米的坐垫凸了出来。
站起来的人重新坐下,平静地示意摄影师可以开始工作。
镜头中,老人穿着黑色棉质上衣,脖子系着深蓝色围巾,越发显出头发和胡子白了。
此时,一墙之隔的证大当代艺术空间展厅内,“设计的设计·原研哉中国展·上海”正式对公众开放,来自各地的“粉丝”一拥而入。
被拍摄的老人正是设计师原研哉——最具国际知名度的日本平面设计大师。
“思考”型设计师
继北京和秦皇岛之后,上海是“设计的设计·原研哉中国展”的第三站。这个展览包括“设计的诸相”、“无印良品的艺术指导”和“展览会的展览会”三个部分。现场展示实物展品59组、平面展品51组、影像作品3组,共113组件设计作品。
其中,“设计的诸相”呈现的是原研哉最新工作中的各种设计作品;“无印良品的艺术指导”以原研哉在无印良品所做的工作为中心进行作品展示;“展览的展览”则集中再现原研哉策划的5个展览会。与之前两站相比,在上海的展览增加了原研哉设计事务所新完成的设计作品,如东京代官山“茑屋书店”的设计方案。这家书店2011年底刚刚开张。
原研哉出生于1958年,大学时代曾经在高田修也、石冈瑛子事务所工作。1983年,获得武藏野美术大学基础设计硕士学位之后,进入日本设计中心。继田中一光等老一辈设计师之后,原研哉成为新一代日本设计师的代表。同时,他还被称作当下最具思辨能力的日本设计师。
重新落座之后,原研哉告诉《外滩画报》记者:“在本次展览会上,我希望能够以最自然的形态表现出我的思考过程。”譬如,1998年,原研哉应邀设计长野冬奥会开闭幕式的节目册。接到邀请时,原研哉开始思考,怎样才能突出冬季。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想到自己童年时踏雪的经历: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脚印竟然变成半透明的,一直渗透到黑色的泥土里,给漫无边际的留下一串串记号⋯⋯他想让观众触摸到节目册有类似的记忆,便让半透明的文字凹在雪白蓬松的纸面上,这个作品被原研哉称为“冰雪纸”。
建筑师隈研吾曾设计过山口县的梅田医院,那是一所产科和小儿科专科医院。事后,他介绍原研哉设计医院的标识系统。这次设计,原研哉把所有的标识都做成了布。“这里的大多人不是‘病人’,而是孕妇或者哺乳期的母亲,我想制造一种宜人的空间。”他说。最终,原研哉用最容易脏的白色棉布做了这些标识,让它们像浴帽一样容易拆装。这种做法让到访者切实感受到医院执行了最严格的卫生标准,为产前产后到这里的女性带来了极强的心理安慰。原研哉反复强调:“我虽然是从事设计工作的,但是我的设计不是‘物’,而是‘事’。”
爱写作的设计师
“作为一个设计师,你为何花费大量的时间写作?”2003年,原研哉的第一本书《设计中的设计》正式出版,很多人因为这本书认识原研哉,并开始理解设计。上海展开幕的同时,原研哉的经典著作《白》以及最新的书《欲望的教育》首发。
当现场记者提出这个问题时,原研哉微微一笑,说:“或许你应该问我,如果你是一位哲学家,从事设计的话,会有什么不同?”早在学生时期,原研哉读得最多的不是设计的书,朋友里最多的也不是设计师,大多是建筑师和作家。他觉得建筑师需要立体思维,他喜欢在这种思维模式下聊天;作家则可以实现语言的转换。原研哉与创作《未成年特攻》的小说家原田宗典是中学同学,上课时,原田宗典把巴掌大的纸藏在课本底下,挥动着钢笔一个个方格填满,原研哉成为他的第一个读者。
“说话是一种语言方式,但要把说的话用文字表述,必须要经过转换,在转换的过程中,要靠思维去整理。我希望像哲学家一样思考,而写书就是思考的过程。”原研哉如是说。每天写作是原研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些日记和随笔并不是只言片语,往往有几千字,是一天的整理与记录。“用语言表达设计是另一种设计行为。”原研哉用这句话为《设计中的设计》一书开篇。
早在18年前,此次展览的策展人、设计师朱锷就已经结识了原研哉。从2006年开始,朱锷先后为原研哉8本书出版了中文简体版。“当时,原研哉在国内的知名度并不是很高。2006年,我第一次把他的书翻译、设计好之后,跑遍北京的出版社,没有一家肯出版,最后山东一家出版社出了,”朱锷说:“但就在短短几年间,原研哉厚积薄发,现在他的第一本中国版的书已经印了十几万册了,这对设计类书籍而言是个奇迹。”
设计即“空”
2002年1月,原研哉应无印良品的品牌缔造者、第一代艺术总监田中一光的邀请,开始担任该公司的艺术指导。三天之后,田中一光便去世了。十年间,原研哉和无印良品共同成长、相互成就。
作家原田宗典和产品设计师深泽直人都曾建议原研哉重读唯美派文学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原田还送了一本给原研哉。谷崎在书中提到一种日本食物——羊羹。传统的日本屋子里面总是很暗,而羊羹是一种在黑暗中吃的甜食。如果嘴巴里含上一块羊羹,它会逐渐消失,融入室内的黑暗。和两位荐书者一样,原研哉深深地被这个细节触动了。他甚至认为,《阴翳礼赞》似乎在说他所从事的设计工作的状况——没有西方现代性的影响,日本的设计依然可以从自己的“黑暗”和阴影中演化出来。
于是,立足日本的本土文化,他赋予无印良品的设计理念是“空”(“EMPTINESS”),并希望将这个理念传播出去。如今,无印良品已经有超过七千种产品。从产品设计到海报宣传,都没有太多的语言。无印良品成为将过剩的设计加以彻底省略的经典。
2003年,在讨论什么样的“容器”才能容纳人们对无印良品的所有认知时,摄影师藤井保提出了地平线。原研哉接受了这个建议,开始寻找能够完美无瑕地把画面分割成上下两段的地平线。最终,他们锁定了两个地方:玻利维亚的乌尤尼一万多平方公里的盐湖和蒙古的大草原。原研哉说,拍摄如此巨大的完美的地平线,是想帮助人们理解自然天道的普遍性,以及地球与人类之善的前提。
“通过尽可能简单的设计,创造出适用于各种生活环境及任何人群的东西,让18岁的小单身和60多岁的老夫妇都觉得‘这个挺好’,”原研哉说:“这就是无印良品的质量。”
这种理念指导下的产品外形单调,与时尚和潮流无关,无印良品一度被称作“无设计”。但使用者从中却发现了日常生活中无形的舒适,越来越多的人从而认识到什么才是设计的本质。“我们关心的是那些工作、休息、共享今天这个星球的人:用现实的期望创造其生活空间,在其服饰上获得快乐,吃安全的食物,睡觉,偶尔旅行,面对顺境和逆境,欢笑和泪水的普通人,”原研哉说:“在我们的工作中,资本主义的逻辑被人性的逻辑微微超越。”
2010年5月,中国美术学院曾经为原研哉办过一场名为“Emptiness(空)”的讲座, 现场主持的建筑师王澍向原研哉发问:“你已经设计了25年,不会烦吗?”
原研哉回答:“喝果汁很快就会烦,喝水就永远不够。”在原研哉眼中,设计也像写作,考验思维体系是否连贯。刚工作时,他给家里设计了一张木桌,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做着同样的设计工作,还住在原来的家里,每天使用着同一张木桌。
认真玩的设计师
研究生时代,原研哉为自己设立了目标——成为顶级设计师,并且设计好了实现这个目标的道路,他要求自己“眼中有全景,手中有工作”。
“设计师不只是一个很会设计的人,而是抱着设计概念来过生活的人、活下去的人。”原研哉说。每天早晨8:30,他开始一天的工作,因为要加班,他总是赶不上晚上的最后一班电车,要打车回家。“他是个非常用功的人,很少有休息的时候。
他不断地看各种各样的书和展览,哪怕是去旅行,也一直在东看西看,”朱锷说,“我们俩一起坐飞机的时候,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吃饭时他可以把盘子和刀叉说一通,喝水时又研究纸杯。他永远在说,如果他来做这个事会做成什么样。他是一个完全活在设计里面的人。”
原研哉像园丁一样在设计的园子里忙碌。他力求设计好的产品,不断思考设计的本质,他以写作的方式传播设计理论,还策划各种设计展览 。
旅行是原研哉的嗜好之一,家里的楼梯下专门有个角落堆放着他从世界各地带回的东西。一次,原研哉到中国的景德镇旅行。他从那些已经变形的瓷器碎片中找到灵感,并且捡很多碎片回去。回到日本以后,他定制了精美的木盒子,并且写明这些瓷片的由来,包装好之后放在高档的店里,标出高昂的价格。结果,全部卖掉了。他说:“作为设计师,我是要告诉大家让人出钱来买,是处置废品的最好方式。”
一次,在意大利旅行时,原研哉发现那里的通心粉很有意思,有各种形状,就开始筹划日本通心粉展。这个创意让建筑师走进厨房,在一个普通人也能明白的主题上展开竞争,从而体现建筑职业的创造性和各建筑师之间的理念差异。原研哉把这个背景告诉了20位日本建筑师、设计师,要他们拿出自己的设计。每个设计都以原尺寸20倍的模型展出,并配上一份食评家、插画家提供的配菜谱。后来,“日本建筑师通心粉展”成为一个经典的设计展览。
此后,原研哉又策划了一系列展览。在“RE-DESIGN——21世纪的日常用品”展览中,司空见惯的火柴、手纸,都以全新而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坂茂设计了方形纸管的卫生纸,拉纸时不如圆纸管顺畅,他告诉人们原本被拉出的纸比实际需要的多;隈研吾用胶带做了捕蟑盒,这种胶带可以被折成一根方管,可以放置在橱柜缝隙等蟑螂出没的地方。
2009年,原研哉策划了“SENSEWARE”展,将人工纤维的各种可能性呈现给观众。人工纤维做的椅子可能是世界上最轻的椅子,但韧度非常强;清除垃圾的机器人底部装置上了纤维,可以自由地蠕动,把地板擦得很干净;原研哉也利用纤维材料亲自设计了“微笑洗车”,一改汽车原本冷冰冰的钢铁外表。
“我读到的原研哉的第一本书是关于通心粉和建筑之间关系的。我先是以为这个作品只是某种玩笑。但原研哉是个相当认真的人,当我快速掠过书页时,我很喜欢这种把纯粹的日本幽默与建筑和人性状态的认真辨析融合在一起的做法。原研哉身上有一种‘认真玩’的精神。”麻省理工大学媒体实验室副研究主任前田约翰(John Maeda)这样评价。
“他的工作进程好像一棵树,他就是树根,衍生出主要的树枝,每根树枝上,又不断地发出更细小的枝杈。比如,连他写的书都是一脉相承的。后面的书是把之前没有说透的部分独立出来,详细阐释。”朱锷说:“方方面面的工作都为他成为大师铺好了路。”
(本文来源:外滩画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