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木之匙》《日日器物帖》后,日本木艺大师三谷龙二在散文集《远乡的手,以及手作》中循着自己成长的足迹,重访了福井、京都和松本这三座日本的工艺之都,与生活在那里的手艺人、工坊主倾心交谈,这既是一次个人的人生回望,也是一场颇有意味的日本手工艺巡礼。本文摘自该书,原题为《我谷盆》,由澎湃新闻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
在福井县和石川县的交界之处,有一个叫作大圣寺的古镇。我的姑姑就住在那里的濑越,每逢暑假,父亲就会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到大圣寺川河口的盐屋海岸玩上一整天。和堂兄弟们一起玩海非常开心,但是因为当时年纪尚幼,我对大海怀有一种恐惧。我将身体整个儿套入泳圈之中下了海,姑父用手臂挽住泳圈一点点将我拉向海浪的方向。随着距离海岸越来越远,我抓着泳圈的两手就越来越用力,指尖几乎要把泳圈抓破一样深陷其中。
波浪无规律地将身体忽而托起忽而放下,那感觉实在令人难受。每当身体被翻涌的波浪举起,都会有种乘坐颠簸的飞机般眩晕恶心的感觉。我惶惶不安,感觉整个人都被远超自己能力的大海的力量所控制,身体的自由被夺走,极为狼狈。我将脸浸到海水中,这时,一个与在岸上所看到的海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眼前展开了。那是一种寂静无边而又神秘诡异的幽暗,散发着阴森混沌的气息。
一回到岸上,大海又恢复了它的安逸稳重,刚才在海浪中的感觉似乎又变得那么的不真实。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与海洋,水天相接,波光潋滟。我们在海滩上玩起了沙子。“还是海里好玩呀”,孩子现实而善变,转眼间又神气活现起来。淋浴冲去身上的盐分和沙子后,我们离开了炽热的盛夏海滩。快乐的海和恐怖的海,就在那一天,我童稚的心明白了大海所拥有的这两种不同表情。知道了仅仅站在海滩上观望并不能了解的“另一个大海”,就在那波浪之下。
在海滩消磨了几小时之后,我们回到了姑妈家,坐在屋檐下的回廊吃西瓜,用酸浆果做哨子。大圣寺是加贺藩的支藩,是一座繁盛的城下町,以九谷烧的发祥地而闻名,镇内茶道等传统文化发达。在姑妈家院墙围绕的大宅子中,庭园宽广绿意盈盈,蝉鸣嘹亮悠长。
大圣寺的近旁就是我这次要走访的我谷村。我是在了解产自于此的木器后得知“我谷村”其名的。该木器一般被称作“我谷盆”,是一种里外都用刀削刻而成的托盘,其特征是在摆放餐具的地方,刻有深深的条状沟痕,均匀排列的条纹非常优美。据我了解,从江户时代后期到明治年代产出的我谷盆,几乎都是村里人家自用的生活用具。当然也有手艺高超的工匠做出多个,拿到附近的山中温泉,作为当地特产卖给泉疗客人,或是走出大圣寺,沿途销售。
大圣寺町
制作我谷盆的材料是栗木。由于栗木具有容易沿着木纹裂开的特性,所以只需用砍刀比在原木纹口,上以金属锤敲之,便可裂木而取,适合制成板材。过去使用木锯制原木为板材的技术尚未发达,这种用砍刀制板的裂木法被广泛使用。据说在我谷村,以前有很多工匠用栗木制作修补屋顶用的薄板,在准备这些薄板材料的过程中,他们挑出幅面较宽的良材,用于制作自家用的托盘和餐具。
现在的餐具以陶瓷材质为主,但陶瓷器皿的广泛普及,是自江户时代后期至明治时代这一段时期。在那之前,百姓所使用的盛具多为木质。家庭使用的器具全部由男主人亲手制作,因而木器几乎皆为自用,不像漆器那样具有收藏价值,大多用完便丢弃。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保留到现在的木器令人惊异地少之又少。扔掉的木器慢慢腐朽,最终归于尘土。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谷盆的存在,对于了解过去百姓的木器和古代木工的工作形式,是极其珍贵的。因为可以由此推测,或许不仅在这里,在全国的其他地方,也是以这种方式制作用于生活的木器的。
我谷盆因产自我谷村而得名,但实际上,它在当地被称为太助盆。因为在江户时代后期,村里一位叫中筋太助的人最早制得此盆,其后村民仿而制之,故名“太助盆”。确实,八幡宫现存的相传也是太助所制的大型刻字匾额,以及太助家传下来的托盘盆器,在所有我谷盆之中,是做工最为上乘的。其曾孙以太助二代之名,亦从事木艺手作,但遗憾的是,他在初代太助作品的基础之上,又增添了些无用的装饰,令人顿觉无感。能够以实用为目的而加以修改,是木制品的优点。从使用者的角度,根据当时所需进行修整理所当然,而之后的任何添加,都未免画蛇添足。
中筋太助所制的巨大的木刻匾额,收藏于八幡宫
平泽家家传的我谷盆
物品的价值是多面的。放入玻璃盒子里当然可以完美地保存下来,但同时,它也令人遗憾地失去了作为生活用品的生命感。生活器具尽管污损,也依然会因其现役当值的样子而自有一番动人的魅力。据说在继太助之后,我谷村另一位制盆者平泽的家中,其家传的我谷盆因长期使用而脏污,所以被平泽家的女儿用洗洁剂嚓嚓嚓地仔细刷洗了。说起我谷盆,我们一般以为是照片中那样上了漆一般的深茶色,而实际上多是以未漆的素木状态使用。用洗洁剂刷白了的平泽家的我谷盆,虽说古意无存,但却代之以一种仍然尽职于家庭的、活泼泼的生命力。
第一次见到我谷盆是在奈良的朋友家。厨房的吧台上一个随意放着的托盘吸引了我的目光,问而得知这是朋友从大阪的工具店里买来的我谷盆。它的色泽不同于漆,是哑光的深褐色,经年累月的使用,使其具有了“用茶渍上色”的效果。托盘材质依然是栗木,用宽刃的圆凿削刻出沟槽,凿痕相接的棱线处,或者手经常碰触到的边角,已经因摩擦而颜色浅淡,变成了一只朴素的手削托盘的模样。明知它年代久远甚为珍贵,但因为按捺不住仿制的念头(仿古做旧),我请求朋友:“可不可以将它借给我一段时间?”朋友很爽快地应允了:“对它来说,跟你在一起一定比在我家还要快乐。”就这样,有相当长的时间,它一直就在我的手边。能够与我谷盆悠然共处,何其幸哉!
从奈良的朋友处借来的我谷盆(下)和我的仿作品
在那之后,围绕着我谷盆,我又经历过各种巧遇。有一次,去金泽的朋友家做客,结识了一位同样去做客的女建筑家。大家闲坐话家常,我从去大圣寺的经历聊起,当说到我谷盆的时候,她突然眼神一亮,说道:“每当我建好新房子,总会从朋友那里借一只古老的我谷盆,放在新房子中,里面摆上九谷烧的白色瓷器。这样我就会觉得之前的那个施工‘工地’,终于变成了有人生活的‘家’,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一种仪式。”遇到我谷盆同好,我们不知不觉地越聊越投机,她介绍说自己做建筑的合伙人叫林,我不经意地接过话道:“黑田辰秋在书中提到我谷盆的仿作匠人们,其中也有一个叫林的人呢!”“我的合伙人就是书中这位林先生的公子。”“啊?”一连串有趣的巧合令人惊讶不已。
第二天,我又与她取得联系:“有个唐突请求,还请见谅。”“您请讲。”她说。就这样,我得以拜访林宅。在那里,我看到了林父林龙代仿制我谷盆时使用的工具,并仔细观赏了那些我谷盆作品。
“家父从20多岁开始接触我谷盆,但我认为他不是单纯在仿制,后来他也用心地制作了很多自己风格的作品。”林这样说道。
林龙代的工具
还有一次,是去岐阜的艺廊时候的事情。那里有很多希望得到指点的年轻人的作品,那天也同样,展厅里放着这样的木艺作品。一看是我谷盆,我立刻很感兴趣地拿起来,这时恰好作者走了进来。那是一位名叫佃的年轻人,家住京都。我曾听说京都有位森口先生也是我谷盆的仿制者,怎料一提到他的名字,佃马上表示自己就是师从森口先生。在与林龙代不同时代的今天,我谷盆的仿制者又出现了。想必今后我谷盆的技艺会以这样的形式一直流传下去吧。
器物如何超越时代留存下来,这方法似乎就在眼前。即便制作者已去,但只要器物还在,某时某地总会有人找到它,发现一个新的开始。即使没有直接相关的师徒制度,但就像花的种子会随风远播,然后在异地生根发芽一样,我谷盆之花绽放在我谷村,花的种子则越过时代,飞到了林和森口,以及更后来的佃那里,发了芽。
林龙代所制的我谷盆和盛器
生活用具很多并非出自工业化企业,而是出自个人之手,大多会随着制作者的逝去而失传。生命是有限的,制作者只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造物。但物品自有它的生命力,总是会有人不知在何处又重新开始制作,使它重生,并再次用于生活。生活用品就像这样,一边消失,一边又带着丝丝缕缕的联系接力下去,流传至今。从我谷盆,我看到了生活用具的一种存在方式。
拜访我谷村的那天,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去了我谷村的旧址——昭和三十七年(1962)我谷村因修建水库而完全被水淹没。在村子原址的正上方,刚好架起了一座红色的吊桥。在濡润的深翠色山谷与灰色的湖水间,孤傲的红色铁吊桥凭空伸展,为色调沉郁的景致涂出一抹极美的配色,简直就像是为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建起来的一座纪念碑。在湖底深处,与我谷村的生活一起沉埋的,还有很多我谷盆吧?人们的生活就这样生而复逝。我忽然感觉,如果走过这座桥,或许就能到达从前的我谷村。霏霏雨中,我久久地眺望着这座红色的吊桥。(文/三谷龙二)
《远乡的手,以及手作》,[日]三谷龙二著,小米呆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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